《Whisper;》- (01)
下雨了。
近幾年越來越難以預估天氣,即便已是雨季過去的季節,受氣候異常與節氣趨勢影響,緩慢轉秋的晴朗日子裡仍讓他碰上不少陰雨,譬如今天。明明直到下午兩點頭頂都還是帶點秋意的溫煦白天,然而光線卻在三點左右開始轉暗,雲層疊深;接著過了午後,街上的柏油和石磚路面便悄悄出現點點自頂砸下的深暗色斑點。
啪搭、啪搭。
起初只是幾個深色的小圓弧圈,但隔一段時間水氣聚集越發濃厚,使得斑點開始密集趨快、最後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地加大起來。
――雨城。
轉瞬迎來一場不是時候的大雨。淋濕行人,霧茫交通道路,也將這份不便帶往即將走向街道的行人身上。
「……麻煩了啊。」
而此刻喃喃自語著的他正處在下班的時間點。艾倫‧耶格爾,一名普通的二十歲大學生,在課堂最空的星期二下午穿著打工處的員工制服,正好撞上了天氣改變的時間點。由於出門前沒有記得攜帶雨具,因此他和店內客人一樣露出了略微苦惱的臉,不過擔心的方向倒有些不同。
他只是先聽見了雨聲,攜伴宛如潮水一般的雨勢隔著一層玻璃窗雜沓而至,不過無論自然天氣再怎麼猛烈,仍全被屋簷建築和室內播放著的輕音樂給阻撓在外,像突襲失敗的侵略者一樣在外頭撓刮風聲,聽起來其實還挺痛快的,不過他知道那種優越感也僅止於還沒走出店外而已。
他的值班只到下午四點。現在是四點零五分,已是準備換班的時間,因此剛才從店長手裡接下最後一份任務後,此刻他手裡擺滿一盤剛收拾完畢的玻璃杯子就是最後的目標。在這之後收拾好制服就得冒雨回家了,啊啊,要是全程徒步的話會淋得多濕呢。
那種結果其實不太願意設想。努力打消被過份討厭的雨水打濕的感覺,他邊小心托起原本擺在桌面上的盤子,確定拿穩才直起下彎的腰桿,站在咖啡廳距離外頭最靠近的大片玻璃窗邊,他稍稍仰望視野外一整片陰鬱的灰濛色,神情淡漠,但無論再怎麼維持鎮定,他終究仍苦惱地皺起眉頭。
雨下得很大。
果然還是很麻煩呢。其實他明白陣雨一直是近日城市的氣候常態,但什麼時間不挑,怎麼偏偏又挑這種時候下雨呢。
有些感嘆自己不只一次和雨天同步率極高的霉運,也常常總是想著要是再晚半小時落雨就好了,無奈天候異常並不是他或下班時間能夠選擇的事,只能說又剛好撞上了,湊巧不巧地。
他能做的也只是認命,且再換個角度想,既然無法改變既定事實,那去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倒還比起埋怨實在。於是就這樣了,他輕輕舒了口氣,將手上最後一桌客人留下的餐具收回櫃檯後方的流理臺,同時也思忖起來。
該麼辦才好。不過考慮的事情並不是很多,他先是在腦裡劃去大概仍在學校上課的米卡莎,再來是應該也沒時間過來咖啡廳的阿爾明,一旦這兩個最能拉下面子拜託的人都沒辦法,那他接下來能指望的也只剩寥寥幾個選項了。
「……只能打給讓了嗎。」
他不是很願意地閉起雙眼,表情掙扎了一下。非但必要他並不是很希望麻煩對方,但想起讓今早確實和自己說過他會在附近的樣子,考量雨勢和自己的狀況,如果對方順路的話,果然還是拉下面子麻煩對方接他一趟好了。
他的選擇真的不多。且若是這種時候,讓大概也不會一見面就和他吵架吧。
至少這點成熟度還是能夠信任對方的。草草打定主意,他接著將水槽內的杯盤全數洗淨,擦乾,細心整理到櫥櫃上,忍著越來越嚴重起來的頭痛完成工作,最後和店長交代一聲,他很快和另一位工讀生交班,終於得以搖搖晃晃走到後方的員工休息室休憩。
今天的他也平安無事下班了。
總算得到一些時間喘息,但還不是結束,在倒下去之前他明白自己還得先打通電話才行。
不可以躺下去啊,邊努力提醒自己,他從自己半身式的圍裙口袋拎出手機,另一手鬆開腰上綁繩,又扯鬆脖頸上繫了好幾個小時的黑色領帶。本來想好好讓自己坐下來休息再打電話的,但沒想到就在接近座椅時,他的身子忽然一歪,整個人突然像是失去力氣一樣,軟綿綿地摔在了房內唯一一張沙發椅上。
「……咦。」
那樣的反應就連他本人也有些驚訝。
有點不妙啊……他再次皺起眉,知道身體開始因為同個原因有了潛意識反應,再這樣下去不曉得還不能堅持到讓從員工出入專用的後門進來。不過靜下來聽了聽外頭雨勢,應該可以的,只要雨不再繼續下大,聲音傳不進室內,雨腥也沒再從窗戶縫隙鑽進來,那麼在他真正被讓扛去室外之前應該都還堅持得住。
要是到這種年紀還無法抵抗雨聲的話怎麼可以。邊這麼想著,艾倫從沙發上爬起,使勁挪動手指,滑動螢幕,撥打連絡人上頭標示著讓的手機號碼。
『……艾倫?』
值得慶幸的是另一頭沒讓他等待太久,很快接應起來。讓似乎正在外面,隔著手機傳來偌大的雨聲清楚得很,刺得艾倫一陣頭疼,但他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早在讓能這麼配合接起電話的時候他就該感謝了。稍稍調整自己癱倒在沙發上的姿勢,他手按著額頭,邊微弱地朝手機喊了一聲。
「讓,抱歉……你有沒有空……」
『啊啊、我知道,』結果不等他好不容易積攅出來的體力把話說完,對方很快打斷了他的話,『正好事情辦完,我就在附近。現在開車去載你,好好在休息室待著別動啊。』
「啊……好的。」
沒想到光聽聲音和注意雨勢就知道情況了嗎,總覺得對方今天異常地可靠呢?
讓聽著他回答的艾倫有些語塞,連帶不曉得是不是身體太不舒服了讓他產生錯覺,在讓的那句回答後,他竟不由自主和對方說了一句謝謝。
『道什麼謝,又不是只有今天,你添的麻煩我早就免疫啦。』
結果讓也只是隨性地答道。巧妙避開了他們倆之間最說不上來的禮貌語言,接著為了專心駕駛,讓在車子發動後很快結束了通話。末尾留下一句還有體力的話就先把員工制服換下來的叮嚀,令通話結束後艾倫拿著已經螢幕轉暗的手機,低頭看了眼只脫下圍裙和領帶的自己,有些自嘲地笑出聲來。
「啊啊……」
糟糕,怎麼又這麼狼狽起來呢。
有點丟臉啊,雖然這種一遇上雨就會出事的體質已經隨年紀增長好轉許多,但若遇到太大的雨勢和被淋濕的時候果然還是堅持不住。這時候就有些討厭自己的身體反應了,明明說穿了也不過是下雨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但偏偏為什麼對其他人沒事,就獨獨他自己像是遇上致命的宿敵一樣,只要碰上雨水就會這麼沒轍呢。
――說真的,他很討厭下雨。
非常討厭。
厭惡程度甚至強烈到無法碰觸的地步。但又並非只是純粹討厭而已,幾乎只要看過艾倫下雨天反應的人都能深切明白嚴重性,那不是當事人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屬於不可抗力;以及除此之外,像是了解一場過去發生的意外究竟能影響一個人多深多遠,當下與艾倫相處後都能體會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該怎麼說呢,因為雨水。
受過度濃厚水氣包圍的艾倫會無意識回到那場意外恐懼到極點的狀態。
那樣的原因,那樣的背景,和那樣深入骨髓的記憶,必須追溯至十多年前。
一場可被稱為童年陰影的回憶,說起來卻簡單的有些諷刺。某日耶格爾家父親受地下流氓強行找上去做密醫工作,但卻因為堅決拒絕而扯上了滅門事件,那份無辜與巧合,讓耶格爾家在艾倫年僅九歲的時候遭遇了極其殘忍的雙親命案。意外之中父母雙亡,僅剩孩子活著,而據說那晚的天氣就是發生在雷雨交加的下雨天。
……之類的。雖然本人記憶似乎已記不清,但從以前到只要碰上下雨就會身體無力到站不起來的反應明顯得很;屬於一種明顯的心理創傷,只是對於那樣行為,艾倫自身解讀的理由卻倒只是他討厭雨水沾濕到身上的感覺而已。
觸感嗎?好吧,那也可以算是種原因吧。
記得當下說給米卡莎和阿爾明以外的人聽時,讓的反應也不怎麼意外的樣子。也許是覺得這種解釋也不為過,當下發生的時間點沒有光線,以艾倫對那件事的回憶只剩下視覺以外的感官角度去看,確實能夠殘留下來最深刻的知覺就是氣味和觸覺了。在這之後與雨水連結,無論是被大雨淋濕整身、還是嗅到滿鼻子充斥的雨腥味,都和當時的感覺很像。
那種討厭的感覺啊。甩也甩不掉的腥臊味,和當年被警方從屋子拎出來渾身血紅的艾倫幾乎一模一樣。所以還能怎麼說呢,命運差使,那一年那一晚他們家人,即便再不幸,充其量只能算是生命無常之下倒楣的案例之一而已。
將事件刻在倖存者傷痕累累的記憶之上。僅此。
於是那件事結束了。
來得倉促,也結束得很突然。由於事發起因與結果太過簡單直接,之後由親戚簡單辦過喪事,繼承遺產與領下一筆為數不小的保險金後,他名副其實成了一家三口唯一的倖存成員。活了下來,只是仍很恍然;母親被殺,父親以自衛舉動殺死歹徒後也因失血過多身亡,留下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記得事發現場,要知道這樣的現況存在自己身上該有多不切實際。且要接受這份事實衝擊又難以排解心靈上孤立無援的自閉情節,理所當然對當事人造成了不小傷害。
於是有了現在的艾倫。雖然小時候曾有一度因為這件事無法在人面前自然地說出話來,不過在之後經由阿克曼家收養,細心扶養照顧後也已逐漸走出陰霾。在特別背景下成長的艾倫因此養出了比同年紀人更成熟的性格,成了一名挺為獨當一面的半工讀學生,然而即便是已經算上成熟的他,仍有脆弱與需要人幫助的時候。
――就是雨天。
那是無論時間怎麼沖淡也明顯得很的創傷表現,像是被深深烙在潛意識上了一樣,雖然已沒過去光是下起小雨就會崩潰嚴重,但於某種層面上無法克服陰影的艾倫自身,仍會在雨勢過大、或在無預警情況下被冷水淋濕身體時發作。而表現出的現異常情況就是嚴重體虛,那時候艾倫體溫會像是被雨水吸走一樣低得嚇人,臉色發白,打顫的身體也沒辦法自己站立,若太嚴重的話甚至還會昏迷過去。
那樣的他看起來像是隨時會死一樣。
於是身邊知道他的身體狀況的人也逐漸在下雨天養成了要去找艾倫的習慣。因為完全開不起玩笑啊,和頭頂氣候一起出事的身體變化,就算是和艾倫幾乎互相稱為宿敵一般關係的讓也不曾拒絕請求過。只要那時候的艾倫打電話,他都會盡可能放下手邊的事去帶他回家,讓當下總覺得死亡率提升不少的艾倫趕快回家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就像今天一樣。
掙扎著總算換下員工制服,艾倫剛倒回沙發不到五分鐘,早因他和阿爾明關係對這間員工休息室熟悉透頂的讓就撐著傘從後門開了鎖過來。對方穿著簡單的素色襯衫和卡其褲,即使是在容易顯得狼狽的雨天出席,他的模樣仍舊輕鬆得很。所以一看見室內艾倫的狀況後,他邊皺起眉邊低頭收起了傘。
外頭偌大的雨勢,讓雨水幾滴無可避免地弄濕了他身上衣服一部分。
「真難看啊。」
不過從頭到尾待在室內的艾倫看起來比他要慘。讓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把傘放在門口,讓走向沙發,像是嘲弄似地伸手揉了揉艾倫頭髮。
「感覺還好嗎?雨天小王子。」
「……反正也不差這一次了不是嗎。」
被對方嘲弄得毫不留情,而艾倫只是有氣無力地回道。皺起的眉頭看起來不太愉快,不過也不是真的生氣的意思,因為他明白即使讓嘴上說得過份,但過來揉他頭髮的動作還挺注意力道的。
僅僅伸手探了探艾倫的體溫和身體狀況的程度而已,其實溫柔得很,只是兩個人剛見面不說個對方幾句好像總不習慣。於是說過話後讓收回了手,抬頭往另一邊通往咖啡廳後台的門扇看了一眼。
「要我去和店長打聲招呼?」
「啊,不用了,剛才我有和店長說你會來接。」
「是嗎?太好了。」
讓很快就打消了想往餐廳走去的慾望。雖然不是討厭店長或咖啡廳的氛圍,只是以前從休息室往走廊走出去的時候他都會被當成員工,不由分說被領班抓去指使、不知不覺開始幫忙點餐並忙碌起來,甚至端一端盤子還會被客人搭訕――他白忙過太多次了。如果是平常無聊過來探探班還無所謂,但今天他是特地來接艾倫的,根本不想浪費時間。
「那我們走吧。」
讓很果斷下了決定。朝艾倫伸手過去,讓對方握住他手借力站立起來,此時雨勢已經轉小許多,艾倫臉色應該也比他過來之前好了不少,只是身體重心仍不太穩,讓只好抓住艾倫搖搖晃晃的肩膀,引著對方身體朝自己搭手過來。本來動作還挺流暢,但就在他想和往常一樣讓艾倫靠在自己右邊肩膀時,讓忽然頓了一下。
「……啊,等等,你抓左邊好了。」
硬是臨時給艾倫換了個方向,讓有些彆扭地用著不習慣的姿勢撐起他,讓艾倫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你幹什麼……」然後他才注意到原來剛才讓的右邊肩膀被雨水打濕了。
糟糕,竟然被對方考慮到這種事。那樣程度的細心的考量讓他忽然閉了嘴,看著已經開始用瞪人視線掩飾不自在感覺的讓,艾倫啞然,緊接著在驚訝過後,他忍不住在嘴角勾起的是感激的微笑。
「抱歉……」
「道什麼歉啊。」
「那好吧,謝謝你,讓。」
「……囉唆。」
他主動替讓拿起那把沾滿雨水的傘。
TBC .
下雨了。
近幾年越來越難以預估天氣,即便已是雨季過去的季節,受氣候異常與節氣趨勢影響,緩慢轉秋的晴朗日子裡仍讓他碰上不少陰雨,譬如今天。明明直到下午兩點頭頂都還是帶點秋意的溫煦白天,然而光線卻在三點左右開始轉暗,雲層疊深;接著過了午後,街上的柏油和石磚路面便悄悄出現點點自頂砸下的深暗色斑點。
啪搭、啪搭。
起初只是幾個深色的小圓弧圈,但隔一段時間水氣聚集越發濃厚,使得斑點開始密集趨快、最後終於一發不可收拾地加大起來。
――雨城。
轉瞬迎來一場不是時候的大雨。淋濕行人,霧茫交通道路,也將這份不便帶往即將走向街道的行人身上。
「……麻煩了啊。」
而此刻喃喃自語著的他正處在下班的時間點。艾倫‧耶格爾,一名普通的二十歲大學生,在課堂最空的星期二下午穿著打工處的員工制服,正好撞上了天氣改變的時間點。由於出門前沒有記得攜帶雨具,因此他和店內客人一樣露出了略微苦惱的臉,不過擔心的方向倒有些不同。
他只是先聽見了雨聲,攜伴宛如潮水一般的雨勢隔著一層玻璃窗雜沓而至,不過無論自然天氣再怎麼猛烈,仍全被屋簷建築和室內播放著的輕音樂給阻撓在外,像突襲失敗的侵略者一樣在外頭撓刮風聲,聽起來其實還挺痛快的,不過他知道那種優越感也僅止於還沒走出店外而已。
他的值班只到下午四點。現在是四點零五分,已是準備換班的時間,因此剛才從店長手裡接下最後一份任務後,此刻他手裡擺滿一盤剛收拾完畢的玻璃杯子就是最後的目標。在這之後收拾好制服就得冒雨回家了,啊啊,要是全程徒步的話會淋得多濕呢。
那種結果其實不太願意設想。努力打消被過份討厭的雨水打濕的感覺,他邊小心托起原本擺在桌面上的盤子,確定拿穩才直起下彎的腰桿,站在咖啡廳距離外頭最靠近的大片玻璃窗邊,他稍稍仰望視野外一整片陰鬱的灰濛色,神情淡漠,但無論再怎麼維持鎮定,他終究仍苦惱地皺起眉頭。
雨下得很大。
果然還是很麻煩呢。其實他明白陣雨一直是近日城市的氣候常態,但什麼時間不挑,怎麼偏偏又挑這種時候下雨呢。
有些感嘆自己不只一次和雨天同步率極高的霉運,也常常總是想著要是再晚半小時落雨就好了,無奈天候異常並不是他或下班時間能夠選擇的事,只能說又剛好撞上了,湊巧不巧地。
他能做的也只是認命,且再換個角度想,既然無法改變既定事實,那去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倒還比起埋怨實在。於是就這樣了,他輕輕舒了口氣,將手上最後一桌客人留下的餐具收回櫃檯後方的流理臺,同時也思忖起來。
該麼辦才好。不過考慮的事情並不是很多,他先是在腦裡劃去大概仍在學校上課的米卡莎,再來是應該也沒時間過來咖啡廳的阿爾明,一旦這兩個最能拉下面子拜託的人都沒辦法,那他接下來能指望的也只剩寥寥幾個選項了。
「……只能打給讓了嗎。」
他不是很願意地閉起雙眼,表情掙扎了一下。非但必要他並不是很希望麻煩對方,但想起讓今早確實和自己說過他會在附近的樣子,考量雨勢和自己的狀況,如果對方順路的話,果然還是拉下面子麻煩對方接他一趟好了。
他的選擇真的不多。且若是這種時候,讓大概也不會一見面就和他吵架吧。
至少這點成熟度還是能夠信任對方的。草草打定主意,他接著將水槽內的杯盤全數洗淨,擦乾,細心整理到櫥櫃上,忍著越來越嚴重起來的頭痛完成工作,最後和店長交代一聲,他很快和另一位工讀生交班,終於得以搖搖晃晃走到後方的員工休息室休憩。
今天的他也平安無事下班了。
總算得到一些時間喘息,但還不是結束,在倒下去之前他明白自己還得先打通電話才行。
不可以躺下去啊,邊努力提醒自己,他從自己半身式的圍裙口袋拎出手機,另一手鬆開腰上綁繩,又扯鬆脖頸上繫了好幾個小時的黑色領帶。本來想好好讓自己坐下來休息再打電話的,但沒想到就在接近座椅時,他的身子忽然一歪,整個人突然像是失去力氣一樣,軟綿綿地摔在了房內唯一一張沙發椅上。
「……咦。」
那樣的反應就連他本人也有些驚訝。
有點不妙啊……他再次皺起眉,知道身體開始因為同個原因有了潛意識反應,再這樣下去不曉得還不能堅持到讓從員工出入專用的後門進來。不過靜下來聽了聽外頭雨勢,應該可以的,只要雨不再繼續下大,聲音傳不進室內,雨腥也沒再從窗戶縫隙鑽進來,那麼在他真正被讓扛去室外之前應該都還堅持得住。
要是到這種年紀還無法抵抗雨聲的話怎麼可以。邊這麼想著,艾倫從沙發上爬起,使勁挪動手指,滑動螢幕,撥打連絡人上頭標示著讓的手機號碼。
『……艾倫?』
值得慶幸的是另一頭沒讓他等待太久,很快接應起來。讓似乎正在外面,隔著手機傳來偌大的雨聲清楚得很,刺得艾倫一陣頭疼,但他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早在讓能這麼配合接起電話的時候他就該感謝了。稍稍調整自己癱倒在沙發上的姿勢,他手按著額頭,邊微弱地朝手機喊了一聲。
「讓,抱歉……你有沒有空……」
『啊啊、我知道,』結果不等他好不容易積攅出來的體力把話說完,對方很快打斷了他的話,『正好事情辦完,我就在附近。現在開車去載你,好好在休息室待著別動啊。』
「啊……好的。」
沒想到光聽聲音和注意雨勢就知道情況了嗎,總覺得對方今天異常地可靠呢?
讓聽著他回答的艾倫有些語塞,連帶不曉得是不是身體太不舒服了讓他產生錯覺,在讓的那句回答後,他竟不由自主和對方說了一句謝謝。
『道什麼謝,又不是只有今天,你添的麻煩我早就免疫啦。』
結果讓也只是隨性地答道。巧妙避開了他們倆之間最說不上來的禮貌語言,接著為了專心駕駛,讓在車子發動後很快結束了通話。末尾留下一句還有體力的話就先把員工制服換下來的叮嚀,令通話結束後艾倫拿著已經螢幕轉暗的手機,低頭看了眼只脫下圍裙和領帶的自己,有些自嘲地笑出聲來。
「啊啊……」
糟糕,怎麼又這麼狼狽起來呢。
有點丟臉啊,雖然這種一遇上雨就會出事的體質已經隨年紀增長好轉許多,但若遇到太大的雨勢和被淋濕的時候果然還是堅持不住。這時候就有些討厭自己的身體反應了,明明說穿了也不過是下雨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但偏偏為什麼對其他人沒事,就獨獨他自己像是遇上致命的宿敵一樣,只要碰上雨水就會這麼沒轍呢。
――說真的,他很討厭下雨。
非常討厭。
厭惡程度甚至強烈到無法碰觸的地步。但又並非只是純粹討厭而已,幾乎只要看過艾倫下雨天反應的人都能深切明白嚴重性,那不是當事人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屬於不可抗力;以及除此之外,像是了解一場過去發生的意外究竟能影響一個人多深多遠,當下與艾倫相處後都能體會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該怎麼說呢,因為雨水。
受過度濃厚水氣包圍的艾倫會無意識回到那場意外恐懼到極點的狀態。
那樣的原因,那樣的背景,和那樣深入骨髓的記憶,必須追溯至十多年前。
一場可被稱為童年陰影的回憶,說起來卻簡單的有些諷刺。某日耶格爾家父親受地下流氓強行找上去做密醫工作,但卻因為堅決拒絕而扯上了滅門事件,那份無辜與巧合,讓耶格爾家在艾倫年僅九歲的時候遭遇了極其殘忍的雙親命案。意外之中父母雙亡,僅剩孩子活著,而據說那晚的天氣就是發生在雷雨交加的下雨天。
……之類的。雖然本人記憶似乎已記不清,但從以前到只要碰上下雨就會身體無力到站不起來的反應明顯得很;屬於一種明顯的心理創傷,只是對於那樣行為,艾倫自身解讀的理由卻倒只是他討厭雨水沾濕到身上的感覺而已。
觸感嗎?好吧,那也可以算是種原因吧。
記得當下說給米卡莎和阿爾明以外的人聽時,讓的反應也不怎麼意外的樣子。也許是覺得這種解釋也不為過,當下發生的時間點沒有光線,以艾倫對那件事的回憶只剩下視覺以外的感官角度去看,確實能夠殘留下來最深刻的知覺就是氣味和觸覺了。在這之後與雨水連結,無論是被大雨淋濕整身、還是嗅到滿鼻子充斥的雨腥味,都和當時的感覺很像。
那種討厭的感覺啊。甩也甩不掉的腥臊味,和當年被警方從屋子拎出來渾身血紅的艾倫幾乎一模一樣。所以還能怎麼說呢,命運差使,那一年那一晚他們家人,即便再不幸,充其量只能算是生命無常之下倒楣的案例之一而已。
將事件刻在倖存者傷痕累累的記憶之上。僅此。
於是那件事結束了。
來得倉促,也結束得很突然。由於事發起因與結果太過簡單直接,之後由親戚簡單辦過喪事,繼承遺產與領下一筆為數不小的保險金後,他名副其實成了一家三口唯一的倖存成員。活了下來,只是仍很恍然;母親被殺,父親以自衛舉動殺死歹徒後也因失血過多身亡,留下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記得事發現場,要知道這樣的現況存在自己身上該有多不切實際。且要接受這份事實衝擊又難以排解心靈上孤立無援的自閉情節,理所當然對當事人造成了不小傷害。
於是有了現在的艾倫。雖然小時候曾有一度因為這件事無法在人面前自然地說出話來,不過在之後經由阿克曼家收養,細心扶養照顧後也已逐漸走出陰霾。在特別背景下成長的艾倫因此養出了比同年紀人更成熟的性格,成了一名挺為獨當一面的半工讀學生,然而即便是已經算上成熟的他,仍有脆弱與需要人幫助的時候。
――就是雨天。
那是無論時間怎麼沖淡也明顯得很的創傷表現,像是被深深烙在潛意識上了一樣,雖然已沒過去光是下起小雨就會崩潰嚴重,但於某種層面上無法克服陰影的艾倫自身,仍會在雨勢過大、或在無預警情況下被冷水淋濕身體時發作。而表現出的現異常情況就是嚴重體虛,那時候艾倫體溫會像是被雨水吸走一樣低得嚇人,臉色發白,打顫的身體也沒辦法自己站立,若太嚴重的話甚至還會昏迷過去。
那樣的他看起來像是隨時會死一樣。
於是身邊知道他的身體狀況的人也逐漸在下雨天養成了要去找艾倫的習慣。因為完全開不起玩笑啊,和頭頂氣候一起出事的身體變化,就算是和艾倫幾乎互相稱為宿敵一般關係的讓也不曾拒絕請求過。只要那時候的艾倫打電話,他都會盡可能放下手邊的事去帶他回家,讓當下總覺得死亡率提升不少的艾倫趕快回家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就像今天一樣。
掙扎著總算換下員工制服,艾倫剛倒回沙發不到五分鐘,早因他和阿爾明關係對這間員工休息室熟悉透頂的讓就撐著傘從後門開了鎖過來。對方穿著簡單的素色襯衫和卡其褲,即使是在容易顯得狼狽的雨天出席,他的模樣仍舊輕鬆得很。所以一看見室內艾倫的狀況後,他邊皺起眉邊低頭收起了傘。
外頭偌大的雨勢,讓雨水幾滴無可避免地弄濕了他身上衣服一部分。
「真難看啊。」
不過從頭到尾待在室內的艾倫看起來比他要慘。讓他忍不住嘆了口氣,把傘放在門口,讓走向沙發,像是嘲弄似地伸手揉了揉艾倫頭髮。
「感覺還好嗎?雨天小王子。」
「……反正也不差這一次了不是嗎。」
被對方嘲弄得毫不留情,而艾倫只是有氣無力地回道。皺起的眉頭看起來不太愉快,不過也不是真的生氣的意思,因為他明白即使讓嘴上說得過份,但過來揉他頭髮的動作還挺注意力道的。
僅僅伸手探了探艾倫的體溫和身體狀況的程度而已,其實溫柔得很,只是兩個人剛見面不說個對方幾句好像總不習慣。於是說過話後讓收回了手,抬頭往另一邊通往咖啡廳後台的門扇看了一眼。
「要我去和店長打聲招呼?」
「啊,不用了,剛才我有和店長說你會來接。」
「是嗎?太好了。」
讓很快就打消了想往餐廳走去的慾望。雖然不是討厭店長或咖啡廳的氛圍,只是以前從休息室往走廊走出去的時候他都會被當成員工,不由分說被領班抓去指使、不知不覺開始幫忙點餐並忙碌起來,甚至端一端盤子還會被客人搭訕――他白忙過太多次了。如果是平常無聊過來探探班還無所謂,但今天他是特地來接艾倫的,根本不想浪費時間。
「那我們走吧。」
讓很果斷下了決定。朝艾倫伸手過去,讓對方握住他手借力站立起來,此時雨勢已經轉小許多,艾倫臉色應該也比他過來之前好了不少,只是身體重心仍不太穩,讓只好抓住艾倫搖搖晃晃的肩膀,引著對方身體朝自己搭手過來。本來動作還挺流暢,但就在他想和往常一樣讓艾倫靠在自己右邊肩膀時,讓忽然頓了一下。
「……啊,等等,你抓左邊好了。」
硬是臨時給艾倫換了個方向,讓有些彆扭地用著不習慣的姿勢撐起他,讓艾倫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你幹什麼……」然後他才注意到原來剛才讓的右邊肩膀被雨水打濕了。
糟糕,竟然被對方考慮到這種事。那樣程度的細心的考量讓他忽然閉了嘴,看著已經開始用瞪人視線掩飾不自在感覺的讓,艾倫啞然,緊接著在驚訝過後,他忍不住在嘴角勾起的是感激的微笑。
「抱歉……」
「道什麼歉啊。」
「那好吧,謝謝你,讓。」
「……囉唆。」
他主動替讓拿起那把沾滿雨水的傘。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