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sper;》- (02)
走出室外的時候雖然仍不免像具屍體一樣掛在讓身上,但在對方繼續扛著自己回到公寓後,艾倫癱倒在自己熟悉的沙發椅面,總算逐漸恢復了精神。
「謝謝……真是幫大忙了啊,讓。」
「就說別道謝了,你怎麼講不聽啊。」
讓只是像這間公寓的真正屋主一樣到處在家走來走去。替艾倫關上窗戶和拉上窗簾,阻隔外頭惹人厭的雨景和降低源源不絕的雨聲,確認已經做到最大限度,他很自個滿意地去廚房拿了罐可樂回來。
「累死了。」
活動了下剛才一直被艾倫過度重壓的肩膀,讓大大方方地坐在屋主身旁,模樣作勢是打算休息了,但手上拿的可樂只有一罐,很顯然並不是要拿給艾倫,他只替他倒了杯水,接著安頓下來的他便拉開鋁罐拉環喝了飲料一口,順手轉開電視,調整頻道音量直到他們周遭聽不見雨聲,讓這才回頭看了看正努力靠自己力量從沙發爬起來的艾倫一眼。
「呦,」一瞬間他的眉頭像是放心一樣鬆懈下來,但接著卻又忽然很劣質地笑了一下。「早安啊王子殿下,終於睡醒打算起床了嗎?」
「吵死了……告你侵占啊混蛋,那罐是我買的可樂。」
艾倫從沙發上緩慢坐起,眼神總算比較有力去瞪著讓,不過被瞪的人倒是一副無所謂的臉。
「來啊,如果你有本事告贏法律系學生的話。」
讓很直白地挑釁,艾倫聽著,忍不住微微笑著皺起了眉頭。
「唉呀讓……沒想到你真的活不耐煩了呢哈哈哈,要不要我把你上次在我家門口滑倒的事告訴米卡莎啊,或是在更之前明明想幫克里斯塔撿東西結果自己先撞到路燈的事。」
「咦、等等你為什麼有看到!那時候你不是只顧著吃冰嗎?!」
「真可惜被我看到了呢,我可是,好好的,記在腦子裡,你的表情,實在有夠滑稽。」
「你那是哪門子斷句,真是超高規格的討厭……」
讓也終於扭曲表情。緊緊皺著的眉頭像是又一次抹去了對艾倫的信任一般,不過兩個人互相瞪著一會後,又不約而同嘆了一口氣,放棄了爭吵。
「算了……那罐可樂給你喝也沒關係……」
「啊啊,看你有點精神就好了。」
讓只是默默又從客廳桌上拿起仙貝來吃。語氣說得輕巧,但艾倫還是聽出了讓的意思,知道對方指的事情是什麼,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對方坐近一些,總算伸長手拍到了讓的肩膀。
「放心吧。」他刻意讓語調顯得輕鬆。「已經不會再像那次一樣了……讓你第一次看到我發作就是那副德性,抱歉。」
「沒怪你,那也不是你的錯。」他的高中兼大學同學只是沉悶地回應,「只是實際看到還是有點可怕……那時候的你,還有大家,完全不像平常的你們啊。」
「……抱歉。」艾倫聽著仍只是道歉。
讓轉過頭來朝他看了一眼。那是難得對著艾倫緩下情緒思考說話方式的表情,沉靜靜的,讓他四周氣場有些改變,但在目前氣氛下並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說實在我不曉得那種感覺是什麼,」一會後讓把鋁罐口咬在唇間開口,「只是那時候看著你,我還記得自己不由自主想了一句:啊、會被你殺掉……之類的,很好笑吧,我竟然怕你了。不過說實在當下靠你太近真的會有危險吧?不然阿爾明也不會死命把我往後拽。」
「那時候我沒有印象了……」而艾倫只是沉悶地回憶。「回過神來發現我已經被米卡莎壓在地上,旁邊就是阿爾明和你的臉。也幸好那時候只是在學校走廊,如果旁邊有什麼東西的話……」
「――啊啊,那時候的『你』就會無意識拿來攻擊人嗎。」
讓主動替艾倫接了話,看著無意識曲起膝蓋握起掌心的艾倫默默點了點頭,讓嘆了口氣。
「完全是個恐怖份子啊你。」
「也只有雨天……」他很微弱地反駁。
「不過也好。」讓接著道,「雖然現在的你還是很危險,不過情況已經有在逐漸控制了對吧?只要知道別讓你淋雨、來不及的話就不要太靠近、要不然就想辦法把你弄昏,還有不論再怎麼樣情況已經沒有當年那麼糟,就沒什麼好可怕了。不然要是像你最一開始待在警局那樣還真可怕。」
「是啊……咦、等等讓、你怎麼知道我那時候的事?」艾倫猛然抬起頭。
「阿爾明跟我說的。聽說突然發作,還差點把一個警員解決掉了?明明只是個九歲小孩啊你。」
「……我也忘了那時候我在做什麼啊……」艾倫沒了氣勢。
「嘛啊、就說沒在怪你了。」讓拿起沙發上的抱枕打了滿臉陰沉的艾倫一下。在他一臉莫名奇妙地瞪向對方後,讓鬆開了手,改將手拍在艾倫因水氣潤濕而不像往常蓬鬆的頭髮上,揉了揉。
「總之,我們不會讓你再有機會回去那副模樣的。」
「……讓?」
「因為說實在那種像殺人犯的狀態連你自己也很害怕吧,所以我們會盡量幫你的。如果之後需要的話……」讓頓了頓。「你盡管再打電話過來就好。不要只懂得要麻煩他們兩個,像我或馬可或其他人,都可以幫你……啊,不過你還是先洗個澡吧,剛才弄成那樣子應該蠻髒的,順便洗熱一點,精神比較好些。」
「……說得也是。」
被關心了。雖然因為對象的關係感到有些難為情,不過艾倫還是小幅度朝讓扯出了一個微笑。邊挪動身體讓自己雙腳踏到地板上,讓就在原本位置上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將最後一點話題一起混著飲料嚥了下去。對話結束了。雙方都沒有要再接話的打算,不過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讓忽然又想起什麼似補了一句。
「先說了啊,剛才這是特別待遇。」讓慢慢搖晃著手上的空罐,「總覺得這一生對你最溫柔的時間都在這時候和以後的下雨天了,所以才不是要跟你和好……總之、要努力感激我啊!耶格爾王子。」
「你在說什麼東西啊馬臉王……」完全意義不明,艾倫皺起了眉頭。明明已經不想再和讓拌嘴下去,但卻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從沙發上站起稍稍伸了個懶腰,回頭拍了讓的頭一下。
「待會不急著走吧?」
「啊啊,一直到晚上七點才有一堂必修。」
「你們法律系的課怎麼都到這麼晚啊。」
「又沒什麼好奇怪,律師們本來早上都要在法院開庭啊。」
「這樣啊……」
艾倫微微瞥眼看了視線已經定在螢幕上的讓一下。
「……吶,奶油義大利麵喔。」
他忽然說出有點沒頭沒尾的話,乍聽下沒什麼意義,但被讓聽進耳裡時卻忽然讓對方猛然抬起了頭。
「咦、真的假的?本來我還在煩惱待會該吃什麼晚餐――」
「――嗯,謝謝我吧,為了你我會特別擺滿花椰菜。」
但艾倫卻接著道,讓對方愣了一下。
「咦……等等艾倫、花椰菜我不……」
「什麼?還要加上紅蘿蔔點綴?好啊。」他又轉頭對讓露出燦笑。
「……我討厭你。」
一生中最討厭這兩種蔬菜的讓第二度抹去了對艾倫‧耶格爾的信任。
結果晚餐其實也沒真的煮那麼多花椰菜。
讓年紀已是大三的法律系學生白擔心了一場,整理桌子收錯地方,衣服也差點洗錯籃,不過在艾倫煮好晚餐反而看到上頭都是他喜歡的菜色時候,讓默默捂了一下臉。
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和艾倫一起配著電視吃了晚餐。
之後妥妥地吃完收拾好碗盤,又再待了一會,確認艾倫已經恢復正常,讓就離開回去學校了。
臨走前又偷走了他冰箱裡一罐可樂。不過他也不在意了,送走家裡唯一的常客,艾倫手靜靜貼著闔上的門板一會,閉了閉眼睛,吸一口氣,才轉回頭來面對一整間他獨居將近三年的公寓。
那是他現在的家。
打從高中畢業大家都還在努力念書之前他就已經先搬出來住,理由不大,只是隨著年紀越大也越來越有能力養活自己後,他已經不想再麻煩養育他九年之多的阿克曼家。那份恩情早在他懂事的當下就想償還了,但當時沒有半點謀生能力的自己明白他無能為力,阿克曼家也從未介意過收養的問題,只是一個勁的包容,提供住所、讓他上學,把他當作真正的兒子在養,即便和耶格爾家幾乎沒有什麼血緣關係也維持著體貼到底的照顧著,那份恩情真的不能再欠更多。
於是他從十五歲開始學著打工,累積一些經驗、儲蓄一點本錢,直到有能力負擔自己家計後,他就告別了阿克曼家,獨自找間距離學校很近的便宜住處搬出去住。
搭上一點從父母繼承過來的遺產總算湊合得過去。不過也是托了願意提供三餐的咖啡廳店長和房租刻意算得便宜的房東幫助,否則他大概也沒辦在自己上大學之前就自己搬出來住吧。大學學費用的是獎學金,幾乎能省的東西都省了,非常精打細算。
在這之後與阿克曼家的聯繫也仍舊持續,像是周末假日會回去為他們一整家人煮一頓飯,打掃家裡、整理庭院、或和他們家養的貓玩。其實平常光是透過米卡莎就緊密不少,但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還是能在獨立以後親自做些什麼回饋他們,從小事開始一點點做起,期望自己能有真正用自己力量成為他們支柱之一的一天。
他期望自己能這麼做。之後在逐漸成長成人的路上也遇到了認識了很多人,與他們或多或少有著一定程度的聯絡,讓他的生活幾乎平凡卻圓滿得再沒有什麼奢求。
那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好,很好。他明白穩定的生活正讓他逐步走出陰霾。
但就算是生活逐漸趨向平穩的自己,艾倫仍無法確定自己再遇到下一次雨天時能否讓情況好轉一些。畢竟既定過去造成的創傷無可抹滅,斷斷續續發生過幾次在下雨天的斷層記憶後他很害怕自己,就好像平和的表象下潛藏著另一個連他也不曉得的怪物一樣,什麼時候會反過來操控自己、奪取一切意識,他完全不知道,也沒有半點拒絕能力。
於是在他最脆弱的下雨天,他仍得露出平時再怎麼堅強也終得崩潰的姿態,去讓他所信任也願意幫助的人去拯救他。一次次,一次次,將他從那場大雨的囚牢之中解放出來。
譬如――;最初一個回神的擁抱是他九歲當年。
那時也是第一次行為失控的時候,艾倫沒有自己為什麼會把家裡瑞士刀帶出來的印象,似乎只是下意識的,無意識直覺性的藏在衣服底下帶了出來;之後被警方提供的厚毛毯裹住了身體藏住小刀,他死咬著嘴唇,視線緊盯著前方正在局裡討論的警員,忽然沒了自主意識。
――他只記得滿腦子剩下害怕。
不過與軟弱的反應不同,當下不停被血水雨水帶走體溫將近失溫的自己轉將那股情緒注到了脈流之上,從心臟出發,活動四肢末梢血管,接著他站了起來。面向一個正好朝他看過來的年輕警員身上,猛地衝了過去。
殺掉對方、殺掉那個人。
潛意識告訴他要這麼做。
之後他的世界只剩下聲音。
砰咚、嘩啦、刷啦,東西倒地的聲響,紙張飛散的音量,衣物在地板上猛地移動的聲音,接著是撞門聲,很多混雜著驚喊的吼叫,再來才是自己肚子猛然遭到重擊的痛覺。
『咳啊、――』
忽然參雜進了知覺,他猛地睜大雙眼。這時視野開始出現畫面,他先看見滿辦公室凌亂的場面,手上的瑞士刀不翼而飛,慌亂的警員和狼狽倒在地上的員警驚甫未定,而他也劇烈地喘著氣,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身體像是施力過猛之後沒有力氣,一股強烈脫了力的手感,以及肚子中央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之後火辣地像是要內出血一樣的疼痛感。
他抬起眼。茫然看向此刻將他緊緊抓住也大概是踹了他的另一個年輕警員,對方是當下唯一保持冷靜的警官,淡漠卻緊蹙著眉的表情沒有多於情緒,只是很穩定的壓制住他的身體,接著抬手,以為他又要挨揍,結果對方卻只是摸了摸他臉。
像安撫著一般小孩一樣。力道適中,不再是殺人一般的勁道,而轉瞬間被對方如此溫柔地對待,讓他傻傻在原地被揉了一會臉,望著那名警員,然後他的身子被人一扯,整身還染著血污的小小軀體就落入了對方懷抱裡面。
『――啊……』
那是極其溫暖的熱度。
和已去世的父母不同,有著人類該有的正常溫度,很溫暖,很平凡。若是平常的話根本不會對這種擁抱有任何感覺,只是對此刻已經失去太多東西太久他來說,那份溫度就像一股穩定的暖源一樣,源源不斷將熱度傳遞到身上,讓他忍不住靠近了點,被那名警官抱得更近,接著他又靠得更緊了一點。
『沒事了,沒事了。』
而在他伸手顫顫抓住對方整齊筆挺的員警制服時,他第一次聽見了對方聲音。淡淡的,輕輕的,很好聽的男人聲音,有著強大且安撫神經的作用,但卻像是不曾說給他人只朝著自己說似,像耳語一般私語。即便如此也是溫暖的。
暖得他意識一緊,接著和渾身上下的武裝一樣,被他溫暖的懷抱迅速瓦解開來。
他咬緊下唇。
『對……對不起……』
接著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於是,那是一個有關野獸最初覺醒又被壓制,最後馴服的故事。
聽說在這之後他就在那名員警懷裡哭累睡著了。
解除所有警戒和危險之後,意識陷入毫無知覺的他被帶去了醫院包紮,換下衣物,清理身體,躺在醫院掛了一夜點滴,之後隔天醒來出院,他就被米卡莎父母帶回了阿克曼家,展開另一段嶄新的和平生活。
只是他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名連印象都幾乎模糊的警官。甚至其實再想起來也已經是很久之後的某天,懷念著從某人身上感受到宛若家人一般溫暖的懷抱觸感,安心且強大,接著才恍然驚醒;啊,原來曾經存在過那樣的人在他支離破碎的生命裡,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卻沒來由的喜歡。
就像剛出聲的雛鳥一樣不自覺對那個擁抱產生了依賴。
如果可以的話還想再見上對方一面,他不只一次偷偷在生日的許願裡面列入這條選項,不過就算能夠見到警官本尊,他想自己也僅不過是到想和對方親自說聲謝謝的地步而已。在那樣危急的時候救了自己兩次,一次意識上、另一次精神上,當下究竟還能有多少員警能如此迅速準確地反應過來呢,他不清楚。
只是想對方道謝,謝謝那名當年對他意義重大的男人,只是事後再有機會找尋已是上了初中以後的事,好不容易在米卡莎的陪伴下找到當年位在耶格爾家附近的警局,只是得到的結果不太意外,歷經多年以後那名員警已經調職,去了哪裡沒問出來,局裡的人員沒有半個知道,斷了訊息,於是似乎就到這裡了。
丟失聯絡了啊。他不否認有些惋惜那樣的錯過,但想了想也許就和小時候發生的意外一樣是種緣分,命運勉強不來人與人之間的分分合合,即便是再緊密不過的家人也一樣,因此只要對方曾經存在於記憶之中就夠幸福了,說服自己看開的他也漸漸學會了釋懷和放手。
選擇將那份淺薄的記憶留存回憶之底,他悄悄緬懷著感激,憑藉那個人當年以及現在所有人留存給他的溫柔繼續生活下去。
TBC .
走出室外的時候雖然仍不免像具屍體一樣掛在讓身上,但在對方繼續扛著自己回到公寓後,艾倫癱倒在自己熟悉的沙發椅面,總算逐漸恢復了精神。
「謝謝……真是幫大忙了啊,讓。」
「就說別道謝了,你怎麼講不聽啊。」
讓只是像這間公寓的真正屋主一樣到處在家走來走去。替艾倫關上窗戶和拉上窗簾,阻隔外頭惹人厭的雨景和降低源源不絕的雨聲,確認已經做到最大限度,他很自個滿意地去廚房拿了罐可樂回來。
「累死了。」
活動了下剛才一直被艾倫過度重壓的肩膀,讓大大方方地坐在屋主身旁,模樣作勢是打算休息了,但手上拿的可樂只有一罐,很顯然並不是要拿給艾倫,他只替他倒了杯水,接著安頓下來的他便拉開鋁罐拉環喝了飲料一口,順手轉開電視,調整頻道音量直到他們周遭聽不見雨聲,讓這才回頭看了看正努力靠自己力量從沙發爬起來的艾倫一眼。
「呦,」一瞬間他的眉頭像是放心一樣鬆懈下來,但接著卻又忽然很劣質地笑了一下。「早安啊王子殿下,終於睡醒打算起床了嗎?」
「吵死了……告你侵占啊混蛋,那罐是我買的可樂。」
艾倫從沙發上緩慢坐起,眼神總算比較有力去瞪著讓,不過被瞪的人倒是一副無所謂的臉。
「來啊,如果你有本事告贏法律系學生的話。」
讓很直白地挑釁,艾倫聽著,忍不住微微笑著皺起了眉頭。
「唉呀讓……沒想到你真的活不耐煩了呢哈哈哈,要不要我把你上次在我家門口滑倒的事告訴米卡莎啊,或是在更之前明明想幫克里斯塔撿東西結果自己先撞到路燈的事。」
「咦、等等你為什麼有看到!那時候你不是只顧著吃冰嗎?!」
「真可惜被我看到了呢,我可是,好好的,記在腦子裡,你的表情,實在有夠滑稽。」
「你那是哪門子斷句,真是超高規格的討厭……」
讓也終於扭曲表情。緊緊皺著的眉頭像是又一次抹去了對艾倫的信任一般,不過兩個人互相瞪著一會後,又不約而同嘆了一口氣,放棄了爭吵。
「算了……那罐可樂給你喝也沒關係……」
「啊啊,看你有點精神就好了。」
讓只是默默又從客廳桌上拿起仙貝來吃。語氣說得輕巧,但艾倫還是聽出了讓的意思,知道對方指的事情是什麼,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對方坐近一些,總算伸長手拍到了讓的肩膀。
「放心吧。」他刻意讓語調顯得輕鬆。「已經不會再像那次一樣了……讓你第一次看到我發作就是那副德性,抱歉。」
「沒怪你,那也不是你的錯。」他的高中兼大學同學只是沉悶地回應,「只是實際看到還是有點可怕……那時候的你,還有大家,完全不像平常的你們啊。」
「……抱歉。」艾倫聽著仍只是道歉。
讓轉過頭來朝他看了一眼。那是難得對著艾倫緩下情緒思考說話方式的表情,沉靜靜的,讓他四周氣場有些改變,但在目前氣氛下並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說實在我不曉得那種感覺是什麼,」一會後讓把鋁罐口咬在唇間開口,「只是那時候看著你,我還記得自己不由自主想了一句:啊、會被你殺掉……之類的,很好笑吧,我竟然怕你了。不過說實在當下靠你太近真的會有危險吧?不然阿爾明也不會死命把我往後拽。」
「那時候我沒有印象了……」而艾倫只是沉悶地回憶。「回過神來發現我已經被米卡莎壓在地上,旁邊就是阿爾明和你的臉。也幸好那時候只是在學校走廊,如果旁邊有什麼東西的話……」
「――啊啊,那時候的『你』就會無意識拿來攻擊人嗎。」
讓主動替艾倫接了話,看著無意識曲起膝蓋握起掌心的艾倫默默點了點頭,讓嘆了口氣。
「完全是個恐怖份子啊你。」
「也只有雨天……」他很微弱地反駁。
「不過也好。」讓接著道,「雖然現在的你還是很危險,不過情況已經有在逐漸控制了對吧?只要知道別讓你淋雨、來不及的話就不要太靠近、要不然就想辦法把你弄昏,還有不論再怎麼樣情況已經沒有當年那麼糟,就沒什麼好可怕了。不然要是像你最一開始待在警局那樣還真可怕。」
「是啊……咦、等等讓、你怎麼知道我那時候的事?」艾倫猛然抬起頭。
「阿爾明跟我說的。聽說突然發作,還差點把一個警員解決掉了?明明只是個九歲小孩啊你。」
「……我也忘了那時候我在做什麼啊……」艾倫沒了氣勢。
「嘛啊、就說沒在怪你了。」讓拿起沙發上的抱枕打了滿臉陰沉的艾倫一下。在他一臉莫名奇妙地瞪向對方後,讓鬆開了手,改將手拍在艾倫因水氣潤濕而不像往常蓬鬆的頭髮上,揉了揉。
「總之,我們不會讓你再有機會回去那副模樣的。」
「……讓?」
「因為說實在那種像殺人犯的狀態連你自己也很害怕吧,所以我們會盡量幫你的。如果之後需要的話……」讓頓了頓。「你盡管再打電話過來就好。不要只懂得要麻煩他們兩個,像我或馬可或其他人,都可以幫你……啊,不過你還是先洗個澡吧,剛才弄成那樣子應該蠻髒的,順便洗熱一點,精神比較好些。」
「……說得也是。」
被關心了。雖然因為對象的關係感到有些難為情,不過艾倫還是小幅度朝讓扯出了一個微笑。邊挪動身體讓自己雙腳踏到地板上,讓就在原本位置上喝完最後一口可樂,將最後一點話題一起混著飲料嚥了下去。對話結束了。雙方都沒有要再接話的打算,不過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讓忽然又想起什麼似補了一句。
「先說了啊,剛才這是特別待遇。」讓慢慢搖晃著手上的空罐,「總覺得這一生對你最溫柔的時間都在這時候和以後的下雨天了,所以才不是要跟你和好……總之、要努力感激我啊!耶格爾王子。」
「你在說什麼東西啊馬臉王……」完全意義不明,艾倫皺起了眉頭。明明已經不想再和讓拌嘴下去,但卻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從沙發上站起稍稍伸了個懶腰,回頭拍了讓的頭一下。
「待會不急著走吧?」
「啊啊,一直到晚上七點才有一堂必修。」
「你們法律系的課怎麼都到這麼晚啊。」
「又沒什麼好奇怪,律師們本來早上都要在法院開庭啊。」
「這樣啊……」
艾倫微微瞥眼看了視線已經定在螢幕上的讓一下。
「……吶,奶油義大利麵喔。」
他忽然說出有點沒頭沒尾的話,乍聽下沒什麼意義,但被讓聽進耳裡時卻忽然讓對方猛然抬起了頭。
「咦、真的假的?本來我還在煩惱待會該吃什麼晚餐――」
「――嗯,謝謝我吧,為了你我會特別擺滿花椰菜。」
但艾倫卻接著道,讓對方愣了一下。
「咦……等等艾倫、花椰菜我不……」
「什麼?還要加上紅蘿蔔點綴?好啊。」他又轉頭對讓露出燦笑。
「……我討厭你。」
一生中最討厭這兩種蔬菜的讓第二度抹去了對艾倫‧耶格爾的信任。
結果晚餐其實也沒真的煮那麼多花椰菜。
讓年紀已是大三的法律系學生白擔心了一場,整理桌子收錯地方,衣服也差點洗錯籃,不過在艾倫煮好晚餐反而看到上頭都是他喜歡的菜色時候,讓默默捂了一下臉。
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和艾倫一起配著電視吃了晚餐。
之後妥妥地吃完收拾好碗盤,又再待了一會,確認艾倫已經恢復正常,讓就離開回去學校了。
臨走前又偷走了他冰箱裡一罐可樂。不過他也不在意了,送走家裡唯一的常客,艾倫手靜靜貼著闔上的門板一會,閉了閉眼睛,吸一口氣,才轉回頭來面對一整間他獨居將近三年的公寓。
那是他現在的家。
打從高中畢業大家都還在努力念書之前他就已經先搬出來住,理由不大,只是隨著年紀越大也越來越有能力養活自己後,他已經不想再麻煩養育他九年之多的阿克曼家。那份恩情早在他懂事的當下就想償還了,但當時沒有半點謀生能力的自己明白他無能為力,阿克曼家也從未介意過收養的問題,只是一個勁的包容,提供住所、讓他上學,把他當作真正的兒子在養,即便和耶格爾家幾乎沒有什麼血緣關係也維持著體貼到底的照顧著,那份恩情真的不能再欠更多。
於是他從十五歲開始學著打工,累積一些經驗、儲蓄一點本錢,直到有能力負擔自己家計後,他就告別了阿克曼家,獨自找間距離學校很近的便宜住處搬出去住。
搭上一點從父母繼承過來的遺產總算湊合得過去。不過也是托了願意提供三餐的咖啡廳店長和房租刻意算得便宜的房東幫助,否則他大概也沒辦在自己上大學之前就自己搬出來住吧。大學學費用的是獎學金,幾乎能省的東西都省了,非常精打細算。
在這之後與阿克曼家的聯繫也仍舊持續,像是周末假日會回去為他們一整家人煮一頓飯,打掃家裡、整理庭院、或和他們家養的貓玩。其實平常光是透過米卡莎就緊密不少,但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還是能在獨立以後親自做些什麼回饋他們,從小事開始一點點做起,期望自己能有真正用自己力量成為他們支柱之一的一天。
他期望自己能這麼做。之後在逐漸成長成人的路上也遇到了認識了很多人,與他們或多或少有著一定程度的聯絡,讓他的生活幾乎平凡卻圓滿得再沒有什麼奢求。
那樣的生活沒什麼不好,很好。他明白穩定的生活正讓他逐步走出陰霾。
但就算是生活逐漸趨向平穩的自己,艾倫仍無法確定自己再遇到下一次雨天時能否讓情況好轉一些。畢竟既定過去造成的創傷無可抹滅,斷斷續續發生過幾次在下雨天的斷層記憶後他很害怕自己,就好像平和的表象下潛藏著另一個連他也不曉得的怪物一樣,什麼時候會反過來操控自己、奪取一切意識,他完全不知道,也沒有半點拒絕能力。
於是在他最脆弱的下雨天,他仍得露出平時再怎麼堅強也終得崩潰的姿態,去讓他所信任也願意幫助的人去拯救他。一次次,一次次,將他從那場大雨的囚牢之中解放出來。
譬如――;最初一個回神的擁抱是他九歲當年。
那時也是第一次行為失控的時候,艾倫沒有自己為什麼會把家裡瑞士刀帶出來的印象,似乎只是下意識的,無意識直覺性的藏在衣服底下帶了出來;之後被警方提供的厚毛毯裹住了身體藏住小刀,他死咬著嘴唇,視線緊盯著前方正在局裡討論的警員,忽然沒了自主意識。
――他只記得滿腦子剩下害怕。
不過與軟弱的反應不同,當下不停被血水雨水帶走體溫將近失溫的自己轉將那股情緒注到了脈流之上,從心臟出發,活動四肢末梢血管,接著他站了起來。面向一個正好朝他看過來的年輕警員身上,猛地衝了過去。
殺掉對方、殺掉那個人。
潛意識告訴他要這麼做。
之後他的世界只剩下聲音。
砰咚、嘩啦、刷啦,東西倒地的聲響,紙張飛散的音量,衣物在地板上猛地移動的聲音,接著是撞門聲,很多混雜著驚喊的吼叫,再來才是自己肚子猛然遭到重擊的痛覺。
『咳啊、――』
忽然參雜進了知覺,他猛地睜大雙眼。這時視野開始出現畫面,他先看見滿辦公室凌亂的場面,手上的瑞士刀不翼而飛,慌亂的警員和狼狽倒在地上的員警驚甫未定,而他也劇烈地喘著氣,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身體像是施力過猛之後沒有力氣,一股強烈脫了力的手感,以及肚子中央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之後火辣地像是要內出血一樣的疼痛感。
他抬起眼。茫然看向此刻將他緊緊抓住也大概是踹了他的另一個年輕警員,對方是當下唯一保持冷靜的警官,淡漠卻緊蹙著眉的表情沒有多於情緒,只是很穩定的壓制住他的身體,接著抬手,以為他又要挨揍,結果對方卻只是摸了摸他臉。
像安撫著一般小孩一樣。力道適中,不再是殺人一般的勁道,而轉瞬間被對方如此溫柔地對待,讓他傻傻在原地被揉了一會臉,望著那名警員,然後他的身子被人一扯,整身還染著血污的小小軀體就落入了對方懷抱裡面。
『――啊……』
那是極其溫暖的熱度。
和已去世的父母不同,有著人類該有的正常溫度,很溫暖,很平凡。若是平常的話根本不會對這種擁抱有任何感覺,只是對此刻已經失去太多東西太久他來說,那份溫度就像一股穩定的暖源一樣,源源不斷將熱度傳遞到身上,讓他忍不住靠近了點,被那名警官抱得更近,接著他又靠得更緊了一點。
『沒事了,沒事了。』
而在他伸手顫顫抓住對方整齊筆挺的員警制服時,他第一次聽見了對方聲音。淡淡的,輕輕的,很好聽的男人聲音,有著強大且安撫神經的作用,但卻像是不曾說給他人只朝著自己說似,像耳語一般私語。即便如此也是溫暖的。
暖得他意識一緊,接著和渾身上下的武裝一樣,被他溫暖的懷抱迅速瓦解開來。
他咬緊下唇。
『對……對不起……』
接著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於是,那是一個有關野獸最初覺醒又被壓制,最後馴服的故事。
聽說在這之後他就在那名員警懷裡哭累睡著了。
解除所有警戒和危險之後,意識陷入毫無知覺的他被帶去了醫院包紮,換下衣物,清理身體,躺在醫院掛了一夜點滴,之後隔天醒來出院,他就被米卡莎父母帶回了阿克曼家,展開另一段嶄新的和平生活。
只是他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名連印象都幾乎模糊的警官。甚至其實再想起來也已經是很久之後的某天,懷念著從某人身上感受到宛若家人一般溫暖的懷抱觸感,安心且強大,接著才恍然驚醒;啊,原來曾經存在過那樣的人在他支離破碎的生命裡,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卻沒來由的喜歡。
就像剛出聲的雛鳥一樣不自覺對那個擁抱產生了依賴。
如果可以的話還想再見上對方一面,他不只一次偷偷在生日的許願裡面列入這條選項,不過就算能夠見到警官本尊,他想自己也僅不過是到想和對方親自說聲謝謝的地步而已。在那樣危急的時候救了自己兩次,一次意識上、另一次精神上,當下究竟還能有多少員警能如此迅速準確地反應過來呢,他不清楚。
只是想對方道謝,謝謝那名當年對他意義重大的男人,只是事後再有機會找尋已是上了初中以後的事,好不容易在米卡莎的陪伴下找到當年位在耶格爾家附近的警局,只是得到的結果不太意外,歷經多年以後那名員警已經調職,去了哪裡沒問出來,局裡的人員沒有半個知道,斷了訊息,於是似乎就到這裡了。
丟失聯絡了啊。他不否認有些惋惜那樣的錯過,但想了想也許就和小時候發生的意外一樣是種緣分,命運勉強不來人與人之間的分分合合,即便是再緊密不過的家人也一樣,因此只要對方曾經存在於記憶之中就夠幸福了,說服自己看開的他也漸漸學會了釋懷和放手。
選擇將那份淺薄的記憶留存回憶之底,他悄悄緬懷著感激,憑藉那個人當年以及現在所有人留存給他的溫柔繼續生活下去。
TBC .